你有资格生病吗gt悦读

2021-12-13 来源:不详 浏览次数:

BGM:暗香-林海

我不敢逗留下去了,

抛下一屋子的笑声落荒而逃。

作者/廖玉蕙播音/墨清

右肩上不知何时凸起了个硬块,那日,看电视时不经意间摸到,有些儿诧异,也不拿它当一回事。直到周遭的人频频出状况,相继在良性瘤或恶性瘤间忧心落泪,才在家人催促下去公保大楼一探究竟。

"是腱鞘囊肿,没大关系。开刀或不开刀都可以。"

医生一边在诊断书上写着潦草的英文字,一边轻松地回答。

我松了一口气,站起身,穿上外套,临出门,多事地问了一句:

"不开刀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会愈来愈大。"

愈来愈大?这还"不怎么样"!我大吃了一惊,转回身,睁大了眼,问:

"变大以后,会不会转成恶性瘤?"

"那我就不敢保证!"

医生耸耸肩,简净地接着说:

"简单!如果不放心,开刀拿掉,只要住院七到十天就可以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客厅的茶几、沙发甚至地上都堆满了衣服,我就坐在衣服堆中,俯首敛眉地用刀片拆着每件衣服上的右边垫肩,因为肿瘤已长成了垫肩般大小,右肩再用不着垫肩了。

半夜里惊醒过来,按了按肩膀,似乎真的又长大了许多,幽幽的暗夜里,我感觉到它似乎正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膨胀着。我摇了摇在身边呼呼大睡的人问:"如果是恶性瘤死了,怎么办?"

"啊!什么?好呀……"

他迷迷糊糊地回答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我有些寂寞又有些生气,决定找个时间去开刀,绝不便宜了他,笃定要和他周旋一生。

为了怕诊断错误,第二回上公保大楼,我刻意找了别个医师。可恨的是,这回,医师连看都不看一眼,便说:

"你打算到哪儿转诊?"

我挑了离家最近的台大,心里盘算着住院期间,可以找什么人来帮忙,没想到大夫居然说:

"不需要住院,门诊开刀就行了,回家多休息。"

我觉得奇怪,问:"可是,上回那位医生说得住院一星期左右呀!"

医生拽得个二百五似的,头都没抬地说:"医院开刀呀!我们台大哪有病床给你住一星期!"

这下子我才算茅塞顿开,原来住院与否端视有无病床,而不是病情如何,我学会了现代医学第一课。

拿了转诊单后,心里笃定多了,想到不须住院,肩上的肿瘤摸起来好像也小了不少。工作一忙,加上素来对针药的恐惧,又拖延了大半个月,直到转诊的有效日期快过去了,才匆匆医院。

在医院大厅服务台人员亲切的指引下,我循线找到了挂号处。乖乖!挂号队伍长龙似的,医院就诊的经验,看了这长排队伍,真不知如何是好。积以往在各种排队场合排错队伍之经验,我决定先确定正确之路线,以免耗时又无功。我绕过迤逦的人墙,攀到窗口前,挂上谦卑的笑容:

"请问我挂骨科公保转诊,是不是也在这儿排队?"

窗口里的小姐板着脸孔,不高兴地斥责:"去!去!去!到后头排队!"

我带着被羞辱过后的难堪,乖乖地循线回到队伍的最后。

看表,一点十分。队伍在一点三十分后开始像蜗牛般前进,两点三十分左右,终于轮到我,我递上证件,说明挂号科别,她看都不看一眼,顺手把资料往旁边一推,说:"下午没这科,明天早上再来!"

我愣在当地,麻木地被后面的人推挤出挂号窗口,心里真觉得惨痛。不知谁说的,医院,便完全没了尊严,我如今总算真切地领悟了,耗费了大半个下午在一个原可避免的、无意义的等待上,有多少病患禁得起这般的折腾?这人世的冷漠是早已确知的,然而,一旦真正落实到人生来,仍是叫人心惊。

第二回,我有了经验,带了两本书去排队。长龙依旧,但是我有书为伴,倒也不难打发,从早上七点十分到九点二十分挂完号为止,正好看完一本《等待的哲学》的书,理论配合实际,我自认对耐心等候有了崭新的认识。等候门诊的时间,我翻开第二本叫《如何抗拒焦虑》的书,由焦虑形成的原因开始细细看起。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我不时抬起头查看闪着应诊号码的灯志。到十点半左右,我确信自己已有足够的理由加入焦虑者的行列了。家里的脏衣服忘了放进洗衣机里,学生的作文还有一大叠未批改,报社编辑的催稿电话铃声交相在脑海中鸣响,房子的贷款该缴了,女儿的数学像一盆浆糊,邮局里还有一封等着前去领取的不知是谁寄来的挂号信,书桌上还有一篇等着结论的学术论文……而我像傻瓜一样呆坐在这儿焦虑地看一本叫《如何抗拒焦虑》的书,只为了排一个门诊手术的时间,从早上七点直等到十点半,前面的灯志仍迟迟不肯发出慈悲的光芒。管它什么腱鞘囊肿!我本想拂袖而去,然而,既已等了那么许久,只好拿常训勉学生的"功亏一篑"的道理来自勉一番。终于,再差一号就轮到我了。正当我重整委顿的旗鼓,想以昂扬的斗志再度和焦虑抗衡时,灯志突然一闪,又跳回了五号。我手脚一软,那本抗焦虑的书医院冰冷的磨石子地上,跌出了黯淡灰败且充满焦虑的容颜。

终于见到了医师。憋了一整个早上,一肚子的委屈,正想和他细说从头。他瞥了一眼转诊单上的记载,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说:"你应该挂骨科,这是骨科大夫开出的转诊单。"我吓了一大跳,想到要重新再去挂号,我的脸都绿了,急得舌头差点儿打结,说:"可是,我还特别请教了挂号的小姐,她说这是外科手术应该挂外科的。大夫!就请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从七点多开始排队,一直耗到现在,要我重新再去挂号,我只好……"

"一头撞死"的口头禅差点儿脱口而出,大夫倒是个体贴的人,大概也不忍看我这般的知识分子发誓赌咒,忙接口:"别急!别急!……Miss黄,帮她转到八诊骨科去。……你跟护士小姐从里面过去。"

我感激涕零地再三弯身致谢。到了骨科,骨科大夫皱皱眉头说:"你是要开刀嘛!开刀到这儿做什么?你到十三病房去安排开刀时间就成了。"

我捧着那张转诊单直奔台大最后方的十三病房,七弯八拐的,终于在一个暗无天日的角落寻获。灯光下,一屋子的医生、护士各自忙着,我几乎是卑躬屈膝地请教,总算找到了一位可以当家做主的医师。他一边和别人说着话,一边拿出一张小纸片画着,我莫知所以,惶恐地肃立等候进一步的说明,来向他请示的人络绎不绝,得了个空,他说:"现在没有病床,先留下你的姓名、电话和地址,有病床时,我们再通知你。"又要住院?丈二金刚的我被搅得糊里糊涂的,纳闷地问:"要住院吗?住多久?不是说不用住吗?""大概三天左右。"

我长叹了一口气,留下电话号码,心里忐忑不安地沿着中央长廊走回大厅。长廊上,各式人等面无表情地来来去去:有大踏步冲刺的医师,有坐在轮椅上表情麻木的患者,有带着水果探头探脑寻找病房的探病人,也有伫立窗口茫然沉思的身份不明的人,当然,更多的是像我这般在大海中泅泳却抓不到浮木的……像一场无声的电影,镜头里全是生死的挣扎,而长廊外的花草树木却活得恣肆嚣张。经过公共电话边儿,听到一位穿着制服的护士捂着左耳,"……对……帮我挂进一张农林的,什么……就照牌价。啊……味全多少?就这样,病人在等啦……"这真是一个荒谬的世界。护士搁下正和死神展开拉锯战的病人,而投身另一个金钱的追逐战,而我,小题大做地为了一个小小的肿瘤,放下大堆的工作,任凭这些故示郑重的医师摆布。

我遵照转诊服务台小姐的叮咛,回来和她们报告结果。

小姐看了转诊单说:"你的转诊单到明天就逾期了。如果今天没排定开刀日期,你就得回公保大楼再重新来过。"

这时,我不得不承认,医院的确是一个最能制造惊异效果的地方。这件事可真是非同小可。好像玩一种过关斩将的游戏,费尽了力气,好不容易快接近终点时,突然有人出来宣布,刚才统统不算,一切得从头来过,而且连什么理由都没有。

我忙问有没有方法补救。她埋怨地说:"你们这些人就是这样,总是等到期限快过了才来……现在除非你请大夫帮忙,今天就排定日期。"

我飞也似的原路折回。那位当家的医师已不见踪影。我束手无策,决定赖在那儿等。一位护士小姐说:"没用的啦!没病床,他怎么给你排时间!我看你还是重新到公保挂号吧!"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大厅,转诊处的小姐又说:"哎呀!这不行的啦!如果没排定时间,你这张转诊单今天就得缴回,我们得对公保处有交代,你得让刚才那位大夫帮你签名说明为什么不能在期限内完成手术。"

"可是,他不在呀!"我无力地挣扎着。

"不会不在的啦!大概巡病房或到洗手间什么的,应该会回来的,你等他一下嘛!"

我脚步沉重、神情委顿地第三度穿过中央长廊,由前厅直走到最后方的病房时,觉得自己和坐在轮椅上的病人几乎已没什么差别了。再这么可笑地奔走下去,我笃定自己不必等到手术开刀,就得因心脏衰竭或其他什么的而提前住院了。我后悔没把儿子的滑板带来代步。寻寻觅觅,使出了小时候看来的亚森·罗宾的侦探工夫,终于在一个角落的研究室门口逮到那位医师。

医师听完了我声泪俱下的陈述,不耐烦地抱怨:"真是官僚!医生当这么久,从来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还得交代未开刀的原因!"我哈着腰,陪着苦笑,伙同着数落,他想是同情我的狼狈,施舍般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印章盖上,摆摆手说:"我盖章,至于什么理由你自己写,我才不写,真是岂有此理!"

经过这一番折腾,可谓元气大伤。我休养了几天后,找了个时间,决定再接再厉,重到公保挂号。没想到快轮到我时,先前那位医生的名字上突然亮起"额满"字样。不瞒您说,我真是"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呀!一位同时排队的人,见我失魂落魄,好心地传授我秘诀---等门诊开始,再找医生加挂。

我带着姑妄信之的心情前去,医生问明缘由后,轻描淡写地说:"哎呀!还挂什么号!不是跟你说了,不必住院,只要门诊开刀嘛!这些人搞什么!你再去台大,挂一号门诊,就说排门诊开刀时间,很简单的。"

我实在快气疯了。怪不得有那么多父母坚持强迫孩子学医,受这么多气,还申诉无门,医院开在自己家里。

我连奔带跑,恨不得踩个风火轮,终于赶在挂号截止前奔至台大。医生排定日期后,只简单地嘱我前去记账交款。交款完,小姐让我去取药,我当是听错了,再问一次,小姐不答理,径自叫下一位。我只好按照指示,讪讪然去大厅取药。

为什么要取药呢?是什么药呢?还是一些手术器材如手套、剪刀之类呢?如果是,又为什么发给患者保管呢?还是领取后交给医护人员呢?我满腹狐疑,不得结果。

领药处递出了一袋子药,厚厚的,看起来挺可观的。我虚心请益:

"请问这是做什么的?"

小姐愣了一下,旋即反应灵敏地调侃我:

"药是做什么的,难道你不知道?小姐,药是吃的。

"

说着,还把食指往张大的嘴巴比画了一下,引得四周的人哈哈大笑。我涨红了脸解释:

"不是啦!我是说这药怎么吃?"

"怎么吃这上面都有说明,您认得字吧?"

小姐许是受到那些笑声的激励,益发地尖嘴利舌。

我接过来匆匆浏览,不过说明"空腹食用""饭前""饭后"……我又凑上前去问:

"我是说什么时候开始吃呀?"

那位小姐露出几乎是不敢相信这世界还有这么愚蠢的人的表情揶揄我:"小姐!药当然是生病的时候吃,你难道等病好了再吃吗?"

我不敢逗留下去了,抛下一屋子的笑声落荒而逃。

为什么要吃药呢?我一直反复寻思。到了夜里,我突然想起来是不是这药可以软化肿瘤,使手术时较容易摘取。如果是,那么距离开刀还有一星期,这三天份的药到底该现在吃呢,还是等快开刀的前三天再吃呢?我把这些想法和外子研究,外子虽斥为无稽,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到学校和同事闲聊,同事一致的结论是:"还不是些维他命之类的,反正吃不死人的。公保嘛!医院就随便开些药赚钱呀!"既然吃不死人,我就乖乖地按指示服用。三天,药吃光了,便静候开刀。

开刀那天早晨,女儿一大早揉着发红的眼睛,神色仓皇的冲进我房里,抱着我痛哭:"我梦到你被切成两半,变成两个细细长长的人,头发直直的,眼睛也直直的,脸细细的,我不知道要亲你什么地方才好。"

我被她说得毛骨悚然。然而,万万没有被一个九岁小女孩吓得打退堂鼓的道理。午后,我在外子陪同下,硬着头皮上路。同时段开刀的还有几位中年妇人,大家互探病情,有胸部硬块、头部肿瘤,也有脚踝异状,大伙儿换上手术衣,彼此勉励一番,分别躺上手术台,任凭宰割。

医生很年轻,全副武装,口罩、帽子、手套,但由说话口音及五官露出部位判断,绝非我接触过的任何一位。手术刀和麻醉针交替使用,我感觉刀子在骨头上刮过的痛楚,但非不得已,我不敢随便乱喊痛,我想起一位老师说过,他曾在开刀时,因为痛楚难当而没办法忍受医生和护士轻忽的打情骂俏,出言制止,结果医生悍然指挥护士:"多给他打些麻醉药,叫他闭嘴。"

约一小时左右,终于大功告成。医生吩咐护士扶我起身后,脱下手套,隔着口罩,语音模糊地说:"好了!回去把药吃了就可以了。"

我灵光一闪,大惊失色,忙问:"药!什么药?"

医生奇怪地反问:"上次排开刀时,难道没开药给你吗?"

我脑子"轰"的一声,霎时一片空白,颓败地斜靠在手术台边儿,无力地问:"那都是些什么药呢?"

"止痛药、抗生素和胃药呀!怎么?……你该不会已经把它吃光了吧!……"

这未免太过荒谬,医院,枉担虚名,居然用这样的态度来服务病患,怕是不知道有多少患者因为如此的轻忽而丧命!我僵直着手,虚弱地沿着开刀房外的长廊往外走,坐上电梯,门开处,十数双焦灼的眼睛齐齐地直射过来,我竟然有些愧赧,为着这般的劫难却依然能够偷生。想到多少正和死神拔河医院寄予厚望,医院外璀璨阳光地的我,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是步履沉重。而一颗心,就如女儿所说的,被切成了细细长长的,好痛!

编辑/弗兰校对/龙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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